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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設籍崇明島——復旦生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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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那些到外地部隊農場鍛鍊的大學畢業生,崇明自由散漫的農家日子好比天堂;與真的在窮鄉僻壤插隊設籍,與農民一樣苦掙工分的中學生知青更不能比。即便與同在崇明島,接納數以萬計的高、初中畢業生的新海、紅星、長征、東風、長江、前進、前哨八大知青農場比較,生活的困難,紀律的嚴格,勞動的艱苦都不能相提並論。知青農工每月拿18元至24元工資,出工時間長。三夏三秋農忙季節更是「六點出八點歸」,甚至通宵。那裡有嚴格的連、排、班准軍隊編制管理,和「貧下中農宣傳隊」政治學習指導。

崇明農具:鐵搭與阿釺

崇明是沖積平原,土質鬆軟,農田裡基本上看不到硬石頭,所用農具與上海近郊略有不同。有一種長方形如一塊板子的平底鐵搭,不是豬八戒式的有齒鐵耙,切土平整田裡的引水、排水溝很方便。還有窄長的頭上有彎月形利口的「阿釺」,用它開溝挖土就如切豆腐一般。鐵搭平整土地,阿釺掘泥開溝。有時掘河底生污泥作肥料也使用阿釺,上下兩人搭檔,下面一個河底挖泥,上面一個用長柄木盤把河泥接住拋到岸上。

島民的一項重任就是到長江邊圍墾沖積而成的荒地,社員叫做「挑岸」。崇明島西北沿岸江水緩慢,泥沙沉積,淤漲起大小沙灘,每年各公社大隊都會派人北上圍墾,開管道整土地修明溝挖大河,挑泥築壩截流,變河灘為良田。地處西北端新村鄉的幾萬畝耕地,就是由江口、合作等幾個公社的社員圍墾而成的,之後有社員陸續移民過去,成立了新村人民公社。那時輪到「挑岸」,就要帶鋪蓋離家集中住在江邊臨時搭建的工寮里,這些重量級的農活我都做過。

說實話,我們這些插隊者「接受再教育」是假,憑良心干農活是真。隊長對我們出工不出工沒有要求,社員對我們是否賣力更不在乎。大學生多多少少給隊裡提供了無價勞動力,絕對不會與農民搶工分,奪口糧,生產隊沒有理由不歡迎。

一般農活對我來說不在話下,比較辛苦的還有兩件,一是雙季稻種早稻時節,天不亮起床赤腳下水田插秧,夜半天寒,有時水中還漂著薄冰,那種冷真是刺骨。再有就是盛夏搶收搶種的「雙搶季節」,常常是天色已暗,八時已過,隊裡收工,飢腸轆轆回到家裡,只見飯桌上空空如也,原來房東夫婦又到自留地幹活了。「先公後私」,每家如此。我只好再拿起扁擔,忍著飢餓,慢步走向自留地。也許因為本人比較肯干,得到了大隊會計宋朝鳴,黨支部書記高品元在會上的表揚。

糞坑、糞肥與糞船

農活中最髒的當然是與糞便打交道。那個時代人們的糞尿排泄物還是中國農村最基本的農家肥料,是農民的寶貝。化肥用得較少,主要是氨水,由公社配給供應。我曾經與隊長一起推平板車到三江口鎮上公社供銷站運回十幾瓮氨水。

生產隊每家每戶都有各自的糞坑,上海人稱作茅坑,用以儲存大小便。崇明農村的糞坑一般設立在比較隱蔽的地方,我房東家的糞坑就在屋子與後面的竹林之間。也有人家將糞坑設在交通要道旁,一來為路人急需時提供便利,更重要的是能夠多收集一些外來過客的農家之寶。本隊黃家宅幾戶人家的茅坑就並排在丁字形路口。茅坑一般搭有防雨草棚,頂端、後方及左右有竹子茅草編的帘子,以遮羞及防止過多雨水進入坑內。茅坑上面安放有一個木頭架子,叫做「坑郎(坑上)」,使用者可以安穩地坐在上面大小便,棚內沒有草紙奢侈品,但掛有一束稻草,供過客善後。

一日收工較早,我回家走近黃家宅門口大路,只見一中年婦女端坐在茅坑上,西下斜陽下有幾片光亮。我進退兩難,正在低頭慢慢移動腳步之時,只聽見那中年女子開口與我打招呼:「小周收工啦」,原來是水芳姑娘的媽媽。我應聲一下匆匆而過。事後想想人家落落大方坦坦蕩蕩,自己顯得心有雜念,還要裝作目不斜視。

在農村經常與又髒又臭的糞肥打交道,並不稀奇。只是崇明有兩件事情比較特別。一曰「驗糞」。每隔一段時間,生產隊會將各家糞坑中的糞肥集中到生產隊的集體大糞池中,或者直接施入大田。搬運糞肥之前需要由隊長及德高望重的貧協主席對私家糞坑的糞肥質量做個評判,然後折合成工分記錄在帳上。同樣一擔兩桶糞肥,稀稠不同,「含糞量」不同,糞桶口徑不同,記下的工分也就不同。有些小心眼農戶會將太多雨水河水或者草木灰倒進入糞坑稀釋濃度,但難逃隊長主席的火眼金睛。糞肥評級者檢驗糞肥質量時要將糞坑兜底攪動一番,我站在邊上,只聞得已經發酵的糞肥惡臭無比,心中討厭多此一舉,儘管我知道這是保證公平的法定程序。

還有一個糞源就是公社從上海市區購買再運進島內,據說還是配給的。一般都由水泥船長途運來,到達以後隊裡派人用糞桶一擔一擔轉運到生產隊的糞池裡。隊長稱這是「黃埔水」,價錢很貴。糞水上面漂浮著橡膠套套,有農民撈出洗一洗給小孩玩;還聽說有運糞船遇到風浪傾覆在長江波濤之中,心中說不出什麼感受。

雞蛋螃蟹、老白酒

老崇明著名的有橋、廟、堡、浜四大鎮,離我們居住點最近的大鎮是廟鎮。此外五小隊邊上還有一個僅僅半條街三家店的無名小鎮,是我們收購計劃外副食品的主要交易處。1969年底我的二姐生女兒,我連續幾天蒙蒙亮起床到小鎮上從農民手裡收購雞蛋,用錢買,用糧票換。最後在餅乾桶中墊上礱糠防震,幾十個雞蛋裝了滿滿一桶帶往上海,供二姐做月子用,在那計劃票證供應的年代,一箱雞蛋足以令人羨慕。我還在小鎮上購買置換過「崇明蟹」,休假時帶往上海。鎮上有一家小店供應老白酒,一斤糧票一斤半酒,四角幾分一斤,比家中自釀的要凶一點。亞平的房東老隊長愛酒,經常拉我陪飲,亞平的酒量不值得一提。大隊會計宋朝鳴,是大隊幹部中專門聯繫我們一小隊的,也是個酒罐,一聽喝酒就眉開眼笑,我跟他在隊長副隊長家喝過多次。隊長的父親當過廚子,每次大隊幹部來喝酒都是他掌勺,他告訴我切肉絲的訣竅:橫切牛肉,豎切雞肉,斜切豬肉。同飲一壺酒是我們接受再教育的重要內容,醉得不分彼此,才是與農友打成一片的美好時光。

公社大隊領導對我們還是比較照顧的,他們對於所收納的這批大學畢業生應當採取什麼政策一直沒有搞清楚。後來每星期規定有半天可以不出工,到大隊部聚會學習,實際上是自由活動,放假休息,或者與大隊的文藝小分隊的姑娘小伙們一起唱唱跳跳,排練節目。有一天下午在鄭邑所在的六隊開會學習,休息時玩跳馬遊戲,厲家駿在越過我的肩膀之時,兩人沒有配合好,致使家駿倒地手臂骨折,痛得臉色發白,隊長叫來幾個青年立即抬擔架送縣城醫院。那晚風雨交加,半夜回來吃了鄭邑房東煮的蒸糕,與鄭邑在一個被窩過夜,由於受寒著涼,那晚起身拉肚子四次。離開崇明多年來未曾再見家駿,雖年代久遠,還是心存愧疚。

雖是窮鄉僻壤,天生麗質的美少女卻不乏其人,讓人心扉蕩漾。物理系的徐兆祥不知何時開始喜歡上了房東女兒,不惜放下身段跟她加入文藝宣傳小分隊,經常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有情人後來的結局如何不得而知。

姑娘水芳

1969年備戰令下,上級號召家家村村挖防空洞。公社在某大隊召開現場會,讓大家參觀了一個新挖成的可以容納二十多人的防空洞。我跟著隊長一起去開會,只見這個竹林防空洞頂部一米厚的土層全靠地面上的竹子根根相連支撐,隊長說放個屁就可以把洞頂彈穿的,防什麼空。

本生產隊黃家宅有一姑娘年方十七,丹鳳眼一對,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瓜子臉艷若桃花,這個嬌媚的農家姑娘大名黃綏芳,會計名冊上常常簡寫成水芳。一次中午飯後,她來到我的住處,認真邀請我觀看他家挖好的防空洞,那天就她一人在家,防空洞修在廚房底下,足以容納她家三口。綏芳的父親是個木匠,基本上不在隊裡幹活。在外面掙到的錢,大部分交給隊裡折算成工分,少部分自己留下。木匠手巧,防空洞內桌椅齊全,像模像樣。水芳帶我參觀,一一介紹。在洞內近距離接觸,我似乎明顯地聞到了姑娘身上的體香。

還記得水芳有一件事故。不少年輕姑娘有一個習慣動作,喜歡隨手將被風吹亂的額前頭髮往後捋一下。一次夏日工間休息,姑娘們聚在大樹底下喝水乘涼,水芳依然習慣性地捋發,忘記手裡拿的是鋒利的鐮刀。不小心將額頭劃出一條口子,頓時血流半面,立即送衛生站,好在傷口較淺,但在俏麗的臉上留下了傷疤,不得不故意用長留海遮住疤痕,我心中直呼可惜。

拷浜、抓魚、吃槓棋

崇明的河道四通八達,小的叫溝,大的稱河,直連長江。悶熱的夏夜,有時打著手電在明溝邊抓蟛蜞。每逢雨天不能出工的日子,閒著無事的小青年就會一起湊熱鬧「拷浜」。先請有經驗者偵察好哪一段明溝有魚可抓,然後在兩頭用木板竹筐爛泥築上臨時的欄水壩,小青年輪流出力用糞桶、水桶戽水出垻,待水基本涸乾,便可下溝抓魚摸蝦。拷浜之後最後一個節目就是選聚在一家燒菜煮魚喝酒。

生產隊有兩大池塘為集體所有,養有不少白魚、草魚、鰱魚、鯽魚、青魚,作為生產隊的副業收入。在夏天,池塘是我洗澡游泳之處。每到冬天來臨,就要將水抽乾清理池塘,所抓之魚,大部分賣掉,餘下按價分魚到戶。最後一個環節是由年輕人赤腳下塘,手持阿釺一段段劃開塘底的污泥,清除躲在河底的野生黑魚,防止來年春天放入塘內的小魚苗被黑魚吃掉。按照習俗,最後赤腳下塘者每人可以免費得到一條魚。我也是自告奮勇的赤腳下塘者,隊長給了我一條一斤多的白魚,我推辭不了收下交給房東媽媽,想來想去還是給了會計幾角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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